吕坤在明代还开展了“移风易俗”活动。移风易俗,即改变旧的风俗习惯。语出《荀子·乐论》。“风俗”一词,《辞海》指历代相沿、积久而成的风尚、习俗。习惯上,人们将由自然条件不同而造成的行为规范差异,称之为“风”;而将由社会文化差异所造成的行为规则不同,称之为“俗”。“百里不同风,千里不同俗”,风俗因时因地而异,随着时代的变迁,原有的不适宜部分,也会随历史条件的变化而改变,即所谓“移风易俗”。
西汉经学家刘向认为“世异则事变,事变则时移,时移则俗易。”(《说苑·杂言》)相对于法律、政令等的强制性,风俗对社会的整合作用是潜移默化、精神渗透,是一种“软控制”。自古以来,历代统治者都重视对民风民俗的引导。《诗周南关雎序》云:“美教化,移风俗”。《史记李斯列传》曰:“孝公用商鞅之法,移风易俗,民以殷盛。”汉王朝视“风俗”攸关国运兴衰。汉武帝把“广教化美风俗”提到了安邦治国的高度,希望通过“齐整风俗”来实现对社会的整合掌控,维系汉王朝的大一统。“致君尧舜上,再使风俗淳”是唐代大诗人杜甫一生的政治理想。风俗随时代发展要革故鼎新,若没有移风易俗,便很难代之以进步的社会生活方式,形成文明新风尚。
一
吕坤“移风易俗”的首要任务是崇尚节俭,婚丧简办,政务简从。万历二十年至二十一年四月间,吕坤钦差提督雁门等关兼巡抚山西地方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时,颁布《禁约风俗》。他提出:“照得风俗俭奢,系小民生死。”即是说风俗俭朴还是奢侈,关系着小民百姓的生死。他指出,自万历十二年以来,五谷不丰收,万民艰难困苦,或逃荒的满路,流落他乡;或饿死在沟壑,暴露尸体;或父母痛哭,杀食儿女;或聚众抢掠,丧命监牢。假如在丰收年景醉饱风流之余,积存些布匹粮食,哪至于到灾年吃糟糠土石,冻死饿死呢?即使是富贵人家,如果能崇尚朴素,散发多余的钱财,赈济饥民,为子孙留多少阴德,在世间传多少美名!老成安静是君子的品德,夸张炫耀是儿童的见识。以此观之,节俭都是美好的习俗,奢华都是邪恶的心性。
吕坤首先从婚丧简办上入手。他深知婚事大操大办、漫天索要天价彩礼的危害,他在《恶风十戒》中指出,男婚女嫁本为了生养子孙,岂能以此来贪财求富?女子出嫁需要费用,女家争要财礼,虽不符合礼义,然而《大明会典》尚有多不过十两的规定。向女家索要赔送钱财,何处有明文规定?近来恶婆贪婿,行礼下财,一切都很贪鄙吝啬,媳妇过门之后,原来出的定礼、节礼、衣物,要从新妇身上找寻回来,抱怨嫁妆不厚不多,又将新妇作践。媳妇一过门,每年的节日礼物,平时往来馈送,稍不遂婆家之意,或不许新妇与娘家往来,或对其经常打骂。有致媳妇病死的,有被逼迫自尽的。不想想人家养女一场,千辛万苦,女儿来后替我家生子做活,又让人家赔钱受气,这样做是个良心灭绝的人,是廉耻丧尽的东西。所以江南有溺死女婴的习俗,就是因为这些事伤了人心。以后女家赔送供给,多少有无,各从其便。凡有因索要财物而致伤人命的,公婆枷拶,在乡城市游行,其丈夫依法重治。还要将女家赔送的衣服首饰,过节过年时送给男家的各种物品,全部退还,虽变卖家产,也不准饶恕。
为此,吕坤在《禁约风俗》中明确规定了婚丧事的操办金额,倡导婚事新办、厚养薄葬。聘娶媳妇的费用,总的来说,富户不超过五十两,贫户不少于五两。嫁女的费用,总计富户不超过一百两。如有的人因为爱女儿,分给她一些财产,或过门后给女婿家供应一些生活费,或送一些荆钗布裙之类的物品,各随其便。那些没有益处的锦绣装花、刻丝捺纱、被褥枕头,及一切过分奢华夸耀于人的东西,都要革除。违犯的,乡约检举,升为上户,派重差。丧礼为了表达哀思之情,办丧事表示对死亡这件事的重视,除了衣服被褥棺椁之外,只有朝夕哭泣祭奠摆放食品而已。近来有丧事的人家,棺罩常要花费很多钱,纸札的祭品常常摆一里路长,出殡前要搭台棚,唱戏请客,出殡时又用绫帛梭帕收头,欠债借钱,只为了人们看到称赞,孝子看到只会忘记哀痛,自陷十恶之罪。今后要遵照家礼的规定,棺罩用纸做,死者身份尊贵的可以用绢纱,不许赁借。听说是赁借的,要重加责治,棺罩要焚烧。居丧期间不许用戏子唱戏。下葬的日子喝酒,在葬地大声欢闹,这和夷狄有什么不同?乡约严行禁止,违犯的以不孝论处。居丧的人家,原来没规定有祭礼,现在这种祭奠的习俗已流传很久了,难以一律裁除,应酌情处理。至于盘花果罩、仿飞禽走兽制造的工艺品、绫罗制作的幡盖、金缎制成的旗帜,纸扎的人物等,一切禁止。敢有违犯的,巡捕人员捉拿送到官府,罚谷五十石送到边疆,取到收仓的回条后才将犯人释放。
其次,吕坤要求一切政务轻车简从。他规定,官吏上任时的公宴,只用鼓乐一次,以后不用。至于小唱、戏子,公庭中要绝去踪迹,缙绅知理守法,自然要节俭。一些养成奢靡习俗的士人民众,如果不遵守规定,或用歌舞杂技艺人和戏子,或者连摆十台五台看席,用五色绢帛结采的,允许众人告官,违犯者升户三等,仍罚谷备赈济之用。公务酒席,近来接到朝廷依准的条例,蔬菜和肉肴不许超过五种。现在两院三司公私的酒席,只设食果五碟、小菜五碟、素菜五碗、肉菜五碗、干鲜果品五碟、点缀菜肴五碟,汤饭三道,立饮攒盒全席一盒,其他的粘果、糖桌、花枝、筋签等都不用。
吕坤深知移风易俗的难度,在颁发的《禁约风俗》中特别强调,愚顽的人,干说万说不从;浮诈的人,好吃好穿不改。如果不申明法度,严加约禁,恐怕习惯已成,不肯立即改变。风俗纪纲,是本院的职责;振扬法度纪纲是本院应做的事。如有不服从的,处罚或用法律整饬,自有朝廷的三尺大法,怎能宽恕呢?请不要后悔。以上十二条乡约要严格遵守,有三起违犯的事情发生,对州县卫所的掌印官要处罚,违犯次数多的,对掌印官要参酌处理,或降职罢官。
二
吕坤“移风易俗”中还颁布了禁酒令、禁赌令和取消封建迷信的活动。他指出,酗酒极大增加了发案率,本院以前在按察司审查判决案件,遍览山西重罪囚犯的招供名册,除强盗奸情等囚犯外,打死人命的有863起,其中因酒而打死人命的有707起,这样被打死的和偿命的,共有1724条人命。那些自己醉死、坠崖坠马而死、痰火成疾而死,还有坏事误事、丧德丧家、殴打妻子致祸的,又不知有多少。所以,吕坤在《禁约风俗》中规定:今后民间饮酒务必要有节制,卖酒的店铺不许纵容苦劝客人喝酒,如有斗殴伤人,是由喝酒引起,要以刑法制罪。衙门要调查是在哪家的酒店喝的,造成人命的,一定要干连。对于赌博,吕坤认为,此乃是败家的重要原因,是做贼的根本缘由。开赌场的如同窝主,不动手就分到钱财;赌搏的如同盗贼,结伙哄骗他人。对这些人如不严打重究,地方怎能安宁?各州县卫所的官员,在所属的城市乡村印贴告示,凡有拿获真正赌徒的,即在每个犯人名下追银十两作为赏金。吕坤还反对大建寺庙、大搞祭祀、大办节会。他认为,祈雨谢雨,只在各庙烧香即可,请僧道设斋坛向神佛祈祷已不妥当,何况搭高棚大台,张挂锦绣,上演杂剧呢!这样造成男女混杂淫狎,街市拥挤,奸人盗贼乘机作案,往往有人失节丧命。不只是亵渎神明,耗费财物而已!至于修盖寺庙,铸塑神像,金碧辉煌,栋梁巍峨,徼不到福,反而迷惑百姓。他要求,以后凡州县寺庙等处,原已经坏了的改为公用,新修整的作为约所。至于元宵节大放烟火大造花灯,尤其无益,以后除乡社土谷、先祖坟茔,要虔诚斋戒以礼祭祀外,其余的祭祀一律停止。违犯的,没收其会钱,买谷预备赈济灾民,对领头的人按法律治罪。元宵节砍树插门上的,按照禁止在山上砍伐的条例,发配到烟瘴之地充军。
吕坤还严厉打击造谣惑众者和黑恶势力。他指出,造谣的人无端捏造是非,见影生风,或平起满街议论,或写贴匿名传单,或擅自编造歌谣戏剧,或讲说闺门是非,除造成人命的即与偿命外,乡约的人凡能指出造谣者的,立即将造谣者绑缚到官府,有关官员依法重治。拉着犯人在城市乡村游街,仍写一面“奸诈贼民某人”的大字竖睥,钉在本犯门左,在申明亭记恶,初一、十五在堂上朗读,良民不与他往来。吕坤在《恶风十戒》中指出,对于一些横暴之民,乡约保甲不敢管理。这样,百姓受到伤害,官府还不了解这些恶人做的坏事。为此,特将民间那些有灾难痛苦的人另提出来,规定在禁止条款之内,有关官员不时访问违犯的人,加以重治,这样善良人才能安生。为此,吕坤在禁止条款中将黑恶势力的表现及惩戒单列:凶暴的游民喝血酒结成死党,或假称别人欠了他钱,或捏造骗人赌博,抡棍操刀,或在夜间劫人财物,或在白天明目张胆抢劫。这些凶民,一人有了仇怨,众人一同替他报仇;一人告状,彼此都相帮。又结交衙门皂快,串通一气诈人钱财,互相隐瞒罪行。这些凶民,除了宗室子弟由各郡自己管教,各府分别约束外,罪恶严重的自有国法,可上奏处置。郡府不能管理的,一起参劾究问。其余的党棍,告示出来之后,限五天不自行解散的,本院访知拿问,依法重治。每人都重视性命和家庭,等后悔就晚了。
三
吕坤“移风易俗”中破旧立新,弘正能量,倡树新风。吕坤极为重视道德教化的作用,尤其重视对时代风习和世道风俗的教化和引导,以便达到移风易俗而有利于正道的目的。对于好人善事给予大力弘扬表彰。他在山西实行的《乡甲约》中单列《纪善以重良民》中指出:“为纪善以重良民事。天理在人心,个个都有,那一个人平生没一件好事?那一日不说几句好话?所以朝廷设那旌善亭以记善民,使为善之人名姓褒扬,不善之人知所羞愧。”“我今置一本‘纪善簿’放在乡约中,凡我百姓,不论贵贱贫富、老少尊卑,有一善事,不论大小,四邻报于甲长,到那会日,举在乡约里面,将那好事就记在‘纪善簿’上。天长日久,好事渐多,州县官吊查真实,类报本院。或各道出巡,吊查那乡约善簿,细细分别,谁是大善,谁是小善,谁是真善,谁是假善,谁人善多,谁人善少,逐一等第明白,以凭轻重礼待。”(《实政录》卷五《乡甲约》)在《计开善行条件》中,吕坤列出了20项可以记录在“纪善簿”中的善行,如孝顺父母、尊敬长者、施舍贫者、救人难者、劝人和解、修桥补路、拾金不昧等等。他还对这些纪善者实施奖励:“百姓有大善,人所共知,众所推服者,许约中连名不时揭报。掌印正官申详本院,以凭优奖。其尤关系风化伦理者,仍送牌匾鼓乐花红,以示旌异。”吕坤早年自称读史书见有厚德高行的人士,心里就很羡慕,闲时就汇集成册为《厚德传》来敦化时风世俗。听闻本县人殷西池为他的乳母养老送终,便每年以祭祀先人的礼仪拜祭;其妻张氏的父母年老贫苦,无所依托,便迎来养老而没有丝毫厌烦,张氏父先去世,殷西池嘱托他的儿子要如侍奉自己的母亲一样来侍奉张母,去世后便将二人合葬。吕坤称颂殷西池有唐代杜黄裳之报其怨婿韦执宜、韩昌黎之报其乳母李正真的“仁义”风范,并记录下来以示赞扬。
吕坤居乡期间,注重“德泽教化”(《吕沙随先生祠》),撰写《四礼翼》、《四礼疑》两部议礼著作,纠正不合礼之行为,化民从俗。万历元年(1573),吕坤38岁时写成《四礼翼》一书。之所以称之为“翼”,意在于“豫四礼之先而继于四礼之后者也”,也就是要使冠、昏、丧、祭四礼贯通终身而受用。鉴于六经微言奥义不容易理解,四书又为日常必须诵读之本,吕坤在该书中就以民间日用常行,浅近鄙俗,家喻户晓的语言、事例、实例,将童蒙成人之教、婚丧嫁娶之礼、事生送死之仪、和亲睦族之化条分缕析,使之浅显易懂,更容易为人们所接受,从而也达到了使幼有所学、老有所安,立教以终身的目的。这也正是“四礼”所以为人道之始终的主旨,也是他早年在家乡关注世俗风化教育的思想呈现。为了有效地和亲睦族,移风易俗,改良风气,后来吕坤在京城吏部任职时,用自己的俸禄和朝廷的赏赐在家乡创置 “孝睦田”,用来抚恤族人,尤其是为贫困者婚丧、衣食、求学等提供资助。
吕坤以歌劝诫,引导世风。吕坤致仕后家居20年,虽然不能再借助官府的力量,仍然热心于礼义教化。吕坤在所作《好人歌》中表达了他的民俗民风教化的“人之为人”的基本观点,那就是做个守忠信、重孝悌、知廉耻、明礼仪的好人,“百年一去永不还,休做恶人流世间”。万历二十七年(1599)撰写《宗约歌》85首,劝同宗笃亲、友爱。吕坤感叹一宗一族之人多是名分尚存而人情不相洽,撰写此约歌旨在和亲睦族,即是:劝,事合当为则为之;戒,事不当为则不为之。他用极通俗、浅显、明了的语言乃至乡俗俚语,使听者入耳悦心,欢然警悟,如劝祭祖、孝亲、敬长、和邻、爱身、勤业、节俭、忍让等,戒不孝、忤逆、贪财、赌博、争斗、强盗、邪教、杀生等。此外,吕坤认为妇女是撑起一家兴旺的半边天,因而很重视妇女的道德伦理教化,写《闺戒》旨在用封建的道德以作劝诫。清代著名学者颜元对吕坤的事功和学术深为叹服,称之为大学术、大经济,是近世的大儒。他将吕坤所撰写的《好人歌》《宗约歌》《闺戒》以及早年编写的《小儿语》等共六种汇编成一册,名之为《通俗劝世集》,认为具有劝世、启蒙的教化功用,而且这种浅近通俗的语言表达方式也利于世俗道德教化的普及,并为之作序,刊刻发行于世。
四
吕坤“移风易俗”中还建制宗约,以化民俗。他关心乡民疾苦,关注社会秩序的建设,“为乡士大夫先约孝义会,助不能葬娶者;制布絮、煮粥,施啼饥号寒者。恤贫周急,岁以为常。又约野老会,勖农桑、廉疾苦诸状。一时衣冠豪霸,皆严惮先生,欲为鱼肉乡里事不可得间”(《吕司寇颂德碑记》)。吕坤还多次以俸金捐赠乡族,“自两税外,祖墓祭扫,宗祠营建,家学馆谷,宗族贫者之婚丧、衣食,咸取给焉”(吕坤《宁陵吕氏孝睦田碑》),充分显示了他富贵不忘族人的伦理情怀。他和兄弟一起大力提倡吕氏宗约。他制定宗约,宗约的赏罚用记录在册的办法,记善的叫鹄史,记恶的叫颚史。这都是吕坤发明的新词和新法。其做法体现了古人“在朝美政,在野美俗”的理念。
吕坤15世孙、宁陵吕坤思想研究会副会长吕益中介绍,明清时,吕氏族人将宗约所设在宁陵县阳驿乡的吕小楼村。而首倡吕氏宗约所者,进行家族建设的倡导者和领导者,即为吕坤。现存《宁陵吕氏家志》显示,其中例义和宗约的详细规定,均出自吕坤之手,如《吕氏宗约序》、《孝和会约序》等。他的初衷是约束族人,使其“唧唧向化”(清康熙十三年《宁陵吕氏家志》),“为崇礼教,以遵祖考,以亲骨肉事”(《宁陵吕氏家志》卷首)。吕坤撰《荒茔图》和《茔训》,专斥阴阳家迷信风水之说,务期后代严守所定儒家葬法。他以《宗约歌引》歌谣形式劝诫族人,以《身家衰盛循环图》直观形式训诫族人,使之尊崇孝、悌、睦、仁、义等礼教。通过宗约所的建立,并置孝睦田、处置族产、抚恤族人,使家族组织完善,令族人互助共处,这些都是吕坤有利于宗族事务的贡献。
“风成于上,俗化于下”。移风易俗的目的是通过风俗改造,优化社会环境和政治生态,提升从政者和群众人文素养,推动社会文明进步。风俗之变,关系盛衰。以吕坤为范,倡导移风易俗,树立社会主义文明新风尚,既是推动全面建成小康社会、全面深化改革、全面依法治国、全面从严治党的迫切需要,也是每一个公民责无旁贷的义务。